致小妍四

六慎斋主

时光不经意间流淌到了小暑，成都的天气已逐渐的闷热起来，所有的树木也愈加苍翠，有时候我会站在树底下发呆，透过树杈去和阳光对视，然后我总看到树叶和光的舞蹈，于是交汇成了斑驳的影像，就在这影像里窥见了岁月匆匆，也窥见了有一个盛夏的来临。

五六年前站在这样的树下，面对这样的摩挲光影，是一定要写诗的，或许还会耗上一个上午或下午的时光，仔细的琢磨一个朦胧流转的诗句。但如今驻足树下，在树荫的怀里瞬间发呆后，来不及深思便匆匆向前，只留满耳的嘈杂甚或满目空洞，树叶轻声温柔的招呼，我丝毫没有听见。难道生命便是如此么？活得越久离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离节气变换万物休戚的规律越远？还是最后自己都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了？而生活在都市的我，每天在巨大的建筑森林和欲望构架之间穿行，生活越久便感觉和这里有越深的隔阂，哪怕最休闲最适合生活之一的成都也无法给我丝毫的留恋。离村庄越来越远了，我仍不知如何面对一座城市，乡巴佬进城真能安放自己么？一无所知。

时光不能倒流，能倒流的唯时光而已，回忆洗出的照片再清晰和完整，底片也到底免不了发黄的。认识一年多，一年前的我，是那般的意气风发，奔放豪迈，那时的一切就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众神，健康，欢乐，活跃，向往挑战和胜利。而你却是深巷春闱的幽闭，在荒凉的宁夏，在黄河与黄土中踽踽独行黯凭落日。世界与你，你与世界都是互相遗忘彼此逃避的。画画，读书，流泪，独来独往，这是你所有的一切，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大夏国荒漠里一道拉长的落日孤影而已。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线，但就像是塞下也会有江南的透明精致，江南也会在塞下的苍茫辽阔一样。你我因着文字，因着一位出家僧人的莫名因缘，竟然跨越万水千山走到了一起，想到这我便想要感恩天地的神奇造化和因缘的奇妙殊胜了。

六慎斋主

今年，你随我一路漂泊，从宁夏到兰州再到江西再到惠州再到古蜀国，看似浪漫和潇洒，其中的艰辛和坎坷却唯有你我懂得。希望到失望，信心满怀到沮丧懊恼，天真幼稚到痛苦挣扎中成熟，轻狂到低落，高傲到自卑，再慢慢的一点点一点点的找回自己，再到化蝶锐变重塑自我。所幸有你在身边，包容我的缺点，我的过错，我的低头丧气，甚至我的冷漠。生活不会总是那么如意，风霜雨雪总是难免，爱情也不会总是沉浸在浪漫当中，我们要面对的是赤裸裸的现实。我在出走就像我在回归，昨天打开电脑发现里面竟然存了一部曾经影响我至深的小说张承志《北方的河》，这是一本诗化的小说，孤独和我相似，痛苦和我相似，迷茫和我相似，探索的方式也也和我相似，而尤其使我感动的是他的开篇“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来，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我想我也应是在进行着这一代人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吧！从理想到信仰，从职业到精神归宿，从个人的欲求到普世的价值。我也必然会经历我的十年浩劫，然后再经由一条条北方的河的跨越，找回我的生命之源，让精神重新汇聚成河流的博大沧桑古老深广浩淼奔放或者平缓安静清澈寥廓吧。这种寻找应该是重要的，有意义的，应该是能够赋予我巨大激情和能量的。

也或许需要的就只是当初想的那般，一个小小的房子，原木的气息，明亮的空间，有一张足够铺展开我的宣纸和你的画稿的桌子，然后有几盆绿色的植物，有几张古旧却精致的椅子，有藏式风格的窗帘，有神圣的唐卡和一个不大不小的经筒，有一个青铜的小香炉，里面燃的是我喜欢的藏香或梵香。我还想要有串小小的风铃，风一吹来，便是满耳清脆的响声。而你在窗前画画时无意的触碰，轻轻的一惊，以及随之的会心的一笑，便会成为我最美的风景。

六慎斋主

你哥在藏地GAN NAN，那一个不大不小的茶馆已经开张了，上一回他来成都将照片拿给我看。藏地与汉地风格的融合，以及那种精致古旧，很快就吸引了我。让我想起曾经我们彼此共同幻想过的去甘南开一家青年旅社的梦想。完成我行走天下交游天下的梦想，也让你和你的亲人在一起。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可以随时按自己的想法到草原上去奔驰，抬头便能见得圣洁的雪山，晶莹的湖泊。每天都能听见喇嘛诵经的声音。我还可以想象，每天清晨或者傍晚都会有朝圣者打门前匍匐而过朝拜心中的圣地，而木板撞击地面的声响将会是神圣的。我还可以喝酥油茶，到寺院里点酥油灯。那些行走天下的勇士可以到我们的旅店暂时的休憩，一大碗热面，几杯烈酒下肚就开始畅谈旅途上的传奇，传奇里会讲到如何推着自行车徒步翻越六千米的雪山，在荒野里过夜怎样遭遇狼群然后脱险，以及相遇了第一座雪山时的激动，还有听到雪域高原天籁之音的发呆。我会去免费赠送两罐啤酒，和这些兄弟痛饮几杯。要么还会有一些揣着单反背个比自己还大的旅行包的女孩，在某一个黄昏到来，在我们的旅店里放下包裹，然后便融入斜阳里拍雪山的落日，那时我也会拿起相机把这女孩以及有这个女孩子出现的日暮，一声咔嚓，定格成最美的一幕，我还会把照片用一只别针别在墙上，偶尔想起，心里会美美的一笑，而这又是你所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已有两个月多月不曾旅行了，灵魂被硬硬的按在生活的屠案板上，等待时光这位屠夫的手起刀落。好友范江一位虔诚的佛陀弟子，因着奇妙殊胜的因缘与佛结缘。而后每一个夜晚都会有他的诵经声清净的流出，偶尔也给我发来信息，问我还念不念佛，我说“很少”，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颗破碎的佛子，再不诚心祈念，修身修心生命就要被浪费在时光的无涯荒野了。这一回他手捻佛珠，心念阿弥陀佛，从江西净土祖庭出发一路搭车去拉萨，经过长时间的跋涉昨晚已翻越了川藏线上的第四座雪山到达康定和理塘之间。此刻我真有一种久在樊笼里，何日返自然的感慨。心随师兄在朝圣礼佛的路上，唯有声声佛号与师兄助念了，阿拉巴扎纳多，南无阿弥陀佛。总有一天，我也要踏上和你一样的路。

六慎斋主

有时想前世我是否有着极深的业障，今生才会如此的不圆满，或者今生造业太多，得了现世报。但我更热爱这样充满缺陷和粗糙的生命，因期中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和张力，磕磕碰碰磕碰出了沿途的风景，坎坎坷坷坎坷出了高山谷地，曲曲折折曲折出了神秘清新，起起落落起落出了波诡云谲，深深浅浅深浅出了江河湖海，酸酸甜甜酸甜出了人生百味，痴痴狂狂痴狂出了真情至性，颠颠倒倒颠倒出了万法空相。若果真如此也不枉一番精彩。人生痛快走一朝，也留时间来觉悟。当经历了这一切我便什么都不需要了，我只要好好念佛便好，做一颗虔诚的佛子，愿经历，但不留恋，莲华不住水，日月不住空，回忆昨天的房子，住不进昨天的房子，走在今天的路上，已不在今天的路上。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文字写到最后总是与前面的自相矛盾，我一向如此。写作就像是再经历过了一次成长，动笔之前和结篇最后，怕已得鱼忘筌了吧！二十岁对七十岁的想象和七十岁对人生的重新定义也是一样的么？昨日之心不可留，今日之心该留在哪里？还是无处可留？那么明天呢？老家门前有条溪流，我从不知道刚刚从泉眼里流出的那股清泉，明天会流到哪里，更不知道后天会滋润哪里，或许流到哪里是哪里吧！

水，会住在哪一条河流呢？